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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情小说


  春节过后,再度变得热闹的校园,隐隐带着一股欢欣的气氛。
  她一人踽踽独行,视而不见地穿梭在三三两两交谈寒暄的人群中。恍惚间已忘了自己要往哪儿去,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  良久,微微细雨浸透外衣所带来的冰冷,终于将她唤回现实世界。僵冻的手指徒劳无功地拉拢已湿潮的衣领,她愕然发觉自己停伫在池塘边的大榕树下,条条垂下的气根,是那么顺理成章地将滴滴雨水往她颈领间的缝隙送。夹杂赌气与狼狈地瞪了眼这棵百年老榕,她移出它的势力范围。
  微红的鼻尖朝上,深吸一口饱含湿意的清冷空气,浑噩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些。
  她倾身凝望看似平静的水面,发现小雨点造成的无数涟漪,不断阻隔破坏自己的倒影。突然,她有股急切想看清自己,身上不由住前倾斜——
  “你在做什么!”突来的外力拉住她。
  “亦萩?”她按着被扯疼的手臂,抬眼看到身后的人,显得意外。
  “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懦弱、不敢面对现实的人,你竟想做傻事?!”
  钱晓竺一怔,不解地盯着情绪激烈的范亦萩,眨了眨眼,才恍然大悟。
  “你以为我要跳——你误会了,我只是想看清楚水中的倒影。”
  她十足无辜的表情说服了范亦萩,但强大的释怀感令她失去平日的冷静,她一把抓住钱晓竺的手臂,扯着她说:
  “走,跟我回宿舍去。”
  钱晓竺任她拖着自己,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说:“你不是明天才回宿舍?”
  范亦萩回头投来一眼怒视。
  “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出来四个小时了?中午我打电话回宿舍找你,她们说你跟她们一起到餐厅吃饭,走着走着就自己晃开了。等她们从餐厅出来,你还在校园里晃着,也不理会人家喊你。一个小时以后我再打,她们说你还在晃,你说我怎么能不赶过来?”
  “咦?真过了这么久了?我只是想随便走走。”钱晓竺望了一下腕上的表,没想到短短的时针真的停在四、五两个数字之间。
  “你没发现天色变得昏暗吗?”范亦萩停下来深思地盯视她。
  钱晓竺摇摇头,这才发现天空透着暗淡灰蒙的光线。
  真如晓竺的表妹说的,晓竺变得失神落魄;难怪今早小表妹特别打电话给她,拜托她多盯着晓竺。
  寒假期间,范亦萩跟钱晓竺的家人——唯一的舅舅和表妹——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络。
  钱晓竺一回南部过年,第二天钱晓竺的舅舅就打电话上台北找她;尽管钱晓竺在他们面前强颜欢笑,可是从小照顾钱晓竺长大的舅舅仍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。
  知道钱晓竺始终没说出江柏恩的事,碍于她的立场。范亦萩也只能隐约暗示钱晓竺的舅舅,钱晓竺失恋了。
  但,事实并不是这样,江柏恩竟然冷血地玩弄钱晓竺的感情,真是太可恨了。
  只要想起那天钱晓竺无限凄楚、伤心哭泣的模样,范亦萩心中就起了一股无名火。
  “他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这样,忘了他吧。”
  钱晓竺面容微微一僵,视线逃避地移向别处去,幽幽地说:“我会的。”
  范亦萩对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。
  “你会的?那为什么你一点元气也没有?往日那个精力充沛、终日打着算盘的钱小猪到哪里去了?你必须积极些,坚决地把他摒除脑外——你怎么了?”
  范亦萩注意到钱晓竺身子一颤,僵直地望着前方。她循着望了过去——江柏恩、张汉霖、何秉碁三人带着运动装备,正并肩往她们的方向过来。
  “早料到朱毅那小子会爽约。去!昨天还再三保证今天一定会到。”何秉碁的语气听起来一肚子火。
  张汉霖嘟嚷喊道:“他八成是昨晚玩得太过火了,现在还倒在床上。”
  “不可能吧?现在都已经下午五点了。”江柏恩淡淡地说。
  “你不知道那小子生活糜烂到什么程度。”何秉碁倒觉得有此可能。
  “不如我们现在杀到他家去——嘿,嘿,给他来个惊喜怎么样?”张汉霖提议。
  何秉碁、张汉霖默契十足地互望一眼,异口同声说:“我们还等什么!”
  他们拉着江柏恩兴致高昂地前进,格外卖力地讨论该如何恶整放他们鸽子的朱毅,欲藉此机会提振江柏恩这阵子降到谷底的情绪。
  “泼他一桶冰水,太便宜他了!”
  “强拍他裸照,这主意怎样?”
  “不错!不错!最好把他宝贝得像命似的古董唱片拿来当飞盘玩。”
  “这招厉害,准叫他哀号求饶。”
  不意中,何秉碁突兀地煞住脚步——
  张汉霖、江柏恩两人莫名其妙地跟着停住。
  “你干嘛停下来?”
  这时,他们也注意到隔了三公尺距离的路旁站着的两人——
  范亦萩保护地往前踏了一步,挡在钱晓竺身前,忿恨地瞪了三人一眼,低首牵起钱晓竺的手说:“我们走。”
  不料,钱晓竺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不动,直楞楞地盯着江柏恩瞧。
  “你怎么——”范亦萩气急败坏地回头。“这么没用……你怎么哭了?你别哭呀……”她惊惶失措地擦拭钱晓竺来势凶猛的泪水。
 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感觉,可是一见到他,心一拧,疼痛的感觉充塞全身。为什么他不爱她?自怜的情绪浮升上来。为什么爱上一个人得受这样的苦?她真希望自己从没爱过,可是,她已经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了。
  瞧着她泪珠一串一串地滚落脸颊,何秉碁三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  “柏恩——”
  张汉霖撞撞江柏恩的手肘,希望他做些什么。
  江柏恩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,其中似乎隐含怜惜?他烦躁地甩去这荒谬的感觉,再次告诉自己,他已经不想再见到她,梗塞胸口的感觉绝不是对她的恋恋不舍,绝不是——该死!他不须找借口说服自己。
  他的胸口泛着对自我的嫌恶,本能地抗拒探究真相,以伤害她作为保护自己的手段。他抿紧双唇,刻意以冰冷的眼神扫视她,以足以令她清晰听见的音量,阴森地说:
  “别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。”然后不再看她一眼,率先离去。
  她透过迷离泪光,依恋地看着他高挺的背影,空洞的心酸惹来奔泻而下的泪水。
  “唉,你别这么傻。”
  范亦萩爱怜地抱住她,她一径摇头抽咽不能言语。范亦萩伸手温暖地拍抚她的背,喃喃说着:
  “不值得的,不值得的,别再哭了。”
  她仰起含着泪的眼眶,哽咽说:
  “我不想哭的,是它自己要流下来的,我真的不想哭……”彷佛为了应证她所说的话,一颗颗的泪争相滑落。
  范亦萩不禁为之鼻酸,更加搂紧安慰她:“我知道、我知道……”
         ※        ※         ※
  一转眼,短暂的春天过去,初夏来临。
  两个多月间,钱晓竺一见着江柏恩就泪眼婆娑的事在校园中沸腾。“传媒社”发行的周刊多次出现她与江柏恩在校园偶遇的画面,以飨好奇许久却总是没机会撞着这情形的同学;同时也披露四大王子以她打赌的经过。
  她成了大家热烈讨论的对象,而且这其中竟以讪笑的成分居多;男同学笑她傻,女同学批评她自取其辱。
  钱晓竺不想引来旁人窥视侧目,可是她们无法自制,唯有听从范亦萩的意见,除了必要的课程以外,她不敢出现校园,以免碰上了……他。其余的时间,范亦萩为她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工读。
  忙碌的生活让她的日子过得快些,只是缺乏了当初单纯的喜悦。也许这辈子她再也不会感到快乐了——钱晓竺兴味索然地把这个月领的大份工读费塞进抽屉,仰头倒进床铺里。
  专注于手中刚出炉周刊的范亦萩开门进来。她对她的存在毫无所觉,快速地翻阅周刊,又猝然瞪大了眼,好象发现什么似的——
  钱晓竺略撑起身。“你也买了周刊?”
  范亦萩发出窒息般的喘声,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前。“你回来了呀?!”倏然,她徒劳地想藏起正挡在胸前的周刊。
  “没关系的,我知道上面又有我的照片。”钱晓竺坐起身,刻意俏皮地做个鬼脸。
  范亦萩放弃掩饰,口气气愤地说:“我已经警告过袁效舜、常崇尧,不准再跟监偷拍你的照片,否则我就闹到校务委员会去,他们实在太过分了。”
  “他们不是偷拍,是——”钱晓竺吸一口气说:“是我自己不小心经过网球场,我不是故意去的,就是上个礼拜二体育课的时候。”她急急地替自己辩护。“我一看到他,马上就转回头了。”
  范亦萩瞄了一眼照片中的钱晓竺正低头回身,不知是否因照相角度的关系,反而更加强了效果,引人一眼就瞧见她低敛的眼睫间泛着隐约的剔透水光。
  这又会惹来一番议论,范亦萩心申不由替钱晓竺不平起来。做错事的人并不是她,但她却是备受讥笑批评的一力;只因为江柏恩在长相、家世上占了优势,就决定了是非对错?这世界根本一点道理也没有。
         ※        ※         ※
  同时感到愤慨的并不只有范亦萩。
  “妈的,这期又有了!”朱毅恼火地卷起周刊拋向墙壁。“真想找个人去捅‘传媒社’那两个小子。”
  “你讲话可以再粗鲁些。”何秉碁没好气地堵他。
  “我这叫男子气概,你懂不懂?”朱毅横眼摆了个很江湖的姿势。
  何秉碁一翻白眼,懒得理他了。他转向张汉霖说:“我们该想想办法,我真不习惯那样的柏恩。”
  朱毅快人快语:“是呀,心里有什么不爽就发泄出来,干嘛憋在心里阴阳怪气的。”
  “你这是建议柏恩去揍钱晓竺一顿吗?”张汉霖调侃地吊高一边眉毛。
  “呃……也可以呀,如果柏恩真想揍她,我不反对。”朱毅歪着一边脖子,很义气地嚷着。
  不愧是姓ㄓㄨ的。何秉碁无声叹息。柏恩对钱晓竺这事绝不仅是揍人这样单纯的情绪反应,而是更复杂、更深沉的,说不定他真的——
  “也许对柏恩来说,钱晓竺是与众不同的,她不像柏恩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。”张汉霖试着提点朱毅。
  朱毅心有同感地颔首称是:
  “你说的有道理,我这辈子还没看过这样会哭的女人,事情都已经过了三个月了,她还能一看到柏恩就落泪。都是她动不动就哭,哭坏了柏恩的心情。啊,有了,我知道怎么解决这件事了!”他兴奋地拍击大腿,掩不住得意地宣布自己伟大的想法:“只要让她不哭,不就成了。”
  其余两人当他是白痴地瞟他一眼,不想白费力气开口。
  “你们不觉得这是绝顶聪明的好主意?”他不解他们的反应。
  张汉霖勉为其难、配合地问道:“请问你怎么让她不哭?”
  “叫柏恩爱她喽。”就这么简单。
  “恐怕他已经爱上了……”何秉碁嘴里嘀咕着。
  朱毅没听清楚。“你说什么?”
  “没什么。”何秉碁不想点醒迟钝的朱毅。
  “你以为柏思会听我们的吗?”张汉霖思考着可能性。
  朱毅嗤笑一声。“哈,反正又不是真的,柏恩都已经骗过她一次了,再骗她一次又怎样?”
  朱毅的脑袋实在很馊,但——这却是个强迫柏恩面对事实的好机会。何秉碁思索后道:“值得一试。”
  “朱毅说得简单,可是也要柏恩肯才行得通。”张汉霖不表乐观。
  “为什么他不肯?只不过是哄哄她,就解决了大麻烦,要是我,就会毫不犹豫地马上下手,把她给——”
  “你这么有兴趣就去呀。”
  突然传来江柏恩明显不悦的嗓音。
  “呃……你来了。”朱毅缩着脖子缓慢转过头,尴尬地搔搔耳腮。“嘿嘿,我怎么可能对她有兴趣呢?”
  江柏恩紧绷着脸说:“你没兴趣的东西我就该有兴趣吗?”不知为何,他突然间有种想拧断朱毅脖子的冲动。
  “不是这个意思——”现在他是动辄得咎,得好好斟酌该怎么开口。
  他的语气愈是平淡,自己的应对愈是得小心,朱毅在心中警告自己;朋友多年的经验告诉他,当平时为人潇洒爽快的柏恩开始挑人语病,就是他发火的前兆;到时他犀利的言词绝对会杀得人抬不起头。
  “仔细想想,朱毅这主意还不赖。”
  惯常与朱毅唱反调的何秉碁也附和起来,江柏恩质疑的眼神锐利地射过去,何秉碁佯装没瞧见地继续说:
  “钱晓竺个性天真耿直,掌握她的情绪可说易如反掌。”
  “就怕你一招手就收服了她,怪没挑战性的。”张汉霖接口说,摆明了他心里打着跟何秉碁一样的念头,他们都想借着再次接触钱晓竺的机会,帮助江柏恩厘清情绪。
  “我不想再惹上这个麻烦。”江柏恩一口回绝。每次见到她,对他都是一种磨难。
  朱毅冲口说:“你根本从没甩掉过她那个大麻烦。”
  “朱毅,不如你提供些赌注来增加这场游戏的乐趣。”何秉碁煽风道。
  “没问题,柏恩你想赌什么自己说。”
  “我赞助一份。”张汉霖附议。
  朱毅怪声怪气地说:“哟,大财主开口了,这下你肯定抗拒不了诱惑了吧?”
  江柏恩不发一语,面无表情地望着三人。为何他们要这样逼迫他?
  “你没自信能再次哄骗她到手?”何秉碁拉长语调,增加怀疑的成分,
  “不是。”江柏恩绷紧的五官闪过恼怒,咬着牙说:“我说过,我不想再见到——”
  “你在担心什么?”张汉霖不让他有说完话的机会接续着问。
  “我没担心什么!”渐渐提高的音量泄漏他心中的混乱。
  “那就OK啦,就这么说定。长痛不如短痛,我们现在就去把这个麻烦解决掉。”朱毅立刻带头出发。
  “我没答应你。”他出口欲阻止朱毅的行动。
  何秉碁刺激道:“难道你怕她?怕跟她弄假成真?”
  “当然不是!”他连声否认。
  “那我们还等什么?”朱毅不解地问。
  他恼火地瞪了一眼朱毅及佯装无辜却有股阴谋味的何秉碁、张汉霖。
  该死!江柏恩诅咒一声,心中的挣扎敌不过潜意识的渴望。他出乎意料地轻易屈服,大步越过朱毅,粗鲁地推开门,一扭头,恶气地说:
  “你们不是想看戏吗?还不走!”不等他们反应,他反手大力甩上门,自个儿走了。
  “哇!他反应还真激烈,该不会真对她有什么吧?”
  听见朱毅的自言自语,何秉碁、张汉霖互望一眼,心想他终于开窍了,不料又听到——
  “哈哈!那怎么可能!柏恩的头壳又没坏掉!”朱毅还夸张地拍击着自己的额头。
  天!真不晓得他是怎么考上医学院的!该不会是朱爸罩的吧?唉——两人同时为朱毅的前途感到悲哀,默祷三分钟。
  “咦?你们两个不去吗?”朱毅回头对上两位面容肃穆的好友,困惑地拧眉问道。他们干嘛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?去!真搞不懂这两个人。
         ※        ※         ※
  “晓竺,外找。”
  自午睡中被唤醒的钱哓竺纳闷谁会找她,谢过来叫人的同学后,她迷迷糊糊地出宿舍,没发觉身后跟了一票好奇的女同学。
  “她来了。”朱毅宣布。
  江柏恩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——她表情困惑地看看四周,移动着视线寻找,不意间对上了他深沉的眸光;她像被符咒定住似的一动不动,不信地轻眨了一下眼,无来由的酸涩袭上眼眸间。
  “快去,她又要哭了。”朱毅有些恐慌地退了一步,仓皇催促。
  江柏恩不自觉的,舒缓喉间不熟悉的紧绷;只要见到她流泪,心中就又生起几近恐慌的不明情绪。
  “天啊,她的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,说来就来。”
  朱毅大惊小怪的叫声惊醒了钱晓竺,她惶然抬眼四望,发觉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;掩不住难堪,她哽咽地低头,回身想躲开。冷不防地,江柏恩攫住她的手臂。
  她愕然地仰首,因哭泣泛红的脸颊泪光交映,两颗斗大的闪闪泪珠挂在眼角轻颤,完全不知所措。
  “你哭得难看极了。”他是不懂得安慰人的。
  她表情一抖瑟,双唇微颤动,还不及说什么,眼角的泪就咕噜咕噜滚落。
  “该死!”
  江柏恩咒骂一声,一把扯近她,一手扣住她颤抖的下颚,修长的手指以令人意外的轻柔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。她惊讶一愣,心里燃起一抹冀望,她有如落水的小狗两眼巴巴地凝望着他。
  他回避她恳切惹人心疼的眼神,仅不断挥去她悄悄滑下的泪水。她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消逝——那根本是不可能的,她不该奢求的……失望落寞的情绪涨满胸间,转化为伤心且丰沛的泪水。
  江柏恩发觉她的泪水不仅不停歇,反而有加强之势,心中紧窒不安的情绪也随之加深,他忍不住焦躁地命令道:
  “别再哭了!”
  她应声讯然而止,抽抽红红的鼻尖,想到自己悲惨的初恋爱情,哽咽一声又继续轻泣……
  真搞不憧她为何有流不完的泪水,就算女人真是水做的,也该节制一点。江柏恩心里虽嘀咕着,仍无奈地伸手将她纳入怀前,一手环拥她的背,一手揉搓着她的头顶,深吸一口气说:
  “你再也没有哭泣的理由了,别哭了。”
  钱晓竺埋首在他宽广的温暖怀抱啜泣,无暇细究他为何怀搂自己,只是贪婪地沉浸于难以想象的幸福感中,好半天才听进他说的话。
  “你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?”她猛地以手肘撑开两人的距离,小心翼翼地问。
  他不擅面对自我的情感,双眉别扭地蹙起,直觉防备地僵着声说:
  “没什么意思。”
  钱晓竺唇角难过地住下坠,刚升起的一丝小小希望又化为泡影。失意的愁绪哽窒咽喉,她的心似缺氧般的难受。
  “你再哭,我就收回刚才的话,不要你了。”江柏恩注意到她逐渐弥漫水雾的眼眶,连忙警告。
  这回,钱晓竺终于了解他的意思。
  “哇!”她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。
  被吓了一跳的江柏恩挫败地望着上天,硬是无法把适才的威胁付诸行动,挣扎半天还是认命地环住她,任她去哭个痛快。
  她不再克制这段时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伤痛与委屈,所有的情绪一古脑地释放出来:
  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?如果你真爱我……我真的没办法忘记你,我一直等着你,可是你都……不理我。你怎么可以让我等这么久……这么久……”她不断捶打他的胸膛直到泣不成声。
  “幸亏柏恩从小被江伯父磨练惯了,否则这么打怎么受得了。”朱毅啧啧咋舌,转身表情正经地对张汉霖与何秉碁说:“女人的力量真是可怕。咱们共勉之、共勉之。”
  “你自己当心吧,老是害人自杀,有一天会受报应的。”解决了江柏恩的事,何秉碁也有心情说风凉话了。
  “喂,你别诅咒我,你们两个也是半斤八两。”
  “怎么把我也拖下水了?”张汉霖喊冤。
  “你敢说你没伤过女孩子的心?”朱毅理直气壮地说。
  张汉霖支支吾吾地无法否认,何秉碁勾住张汉霖的肩膀,支持地说:
  “不怕、不怕,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抵不过他一个人造的孽,上天有眼不会先找我们的。走吧,我请你吃大餐。”
  朱毅气得直瞪眼,对着他们哥俩好的背影大吼:“何秉碁!等我,你别想省掉我这份!我今天非吃得你倾家荡产不可……”
  另一头,钱晓竺经过一番发泄之后,终于风歇雨止。她吸了下鼻子,揪起他的衬衫,就着已略潮湿的布料磨蹭泪痕未干的脸颊;突然感到一阵羞赧,身子一缩,闷着头嗫嚅:“对不起。”
  “没关系。”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。
  等了一会儿,不见他再说什么,她不禁担忧起来。
  “你是不是后悔了?会不会明天又不理我了?”说着,她紧张地仰起脸问。
  “绝对不会。”他毫不迟疑地回答,随即因自己语气中的坚定而惊讶。也许他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洪水泛滥……他犹如困兽之斗地试图说服自己,却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愕然明了
  原来他的心早在不知不觉中沦陷。
  钱晓竺松了一口气,浑然不觉地偎近他紧绷的胸怀,羞赧轻语:
  “谢谢你。”
  她这般谦卑的言语,迅速抚平江柏恩激荡不已的心情;无以名状的感动澎湃胸口,充塞胸怀的点点情愫早已默默滋长茁壮——
         ※        ※         ※
  六月小暑,骊歌声中送走了博士、硕士、学士班毕业生,在校生正经历欢乐暑假前的痛苦关卡——期末考。
  才考完第一天,钱晓竺就有些熬不住了。说好期末考这一周不联络、不见面的,而她却不止一次埋怨自己,干嘛提出这种馊主意。好不容易最后一科考完了,只剩“国际关系”的报告交出去就解脱了。
  转动着手中的笔,她的心绪已自桌上敞开的教科书飘开。这个暑假她到底该不该留在台北呢?舅舅跟表妹一直期盼她能回嘉义团聚,可是他在台北——要是申请学校顺利的话,最晚九月他就得离开台湾了,他们能相处的时间竟足那么短暂。
  唉——她到底该怎么办?她抓着头发,绞尽脑汁想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。
  “我走了。”范亦萩开门走了一步,回头嘱咐说:“快点写,助教说只剩三个人没交了。还有,等你决定好留在台北还是回嘉义后,打个电话通知我。”范亦萩因为家里交代,学校课业一告段落就得立刻返家。
  钱晓竺保证地连连点头。
  原本对钱晓竺如此轻易原谅玩弄她的江柏恩感到不谅解的范亦萩,与她冷战数日后,耐不住关心,又与她恢复情谊。
  有亦萩这样知心的朋友真好!钱晓竺洋溢幸福地笑着……
  不一会儿,刚走不久的范亦萩又打开房门,冲着傻笑的钱晓竺说:“楼下有你的电话。”
  跟范亦萩结伴下了楼,她转住宿舍办公室接电话。瞬间,她全身为之冻结,脸上惨白无血色——电话中自称是警察的男人,单调平缓地告知,她的舅舅跟表妹因为车祸。现正在加护病房急救。
  “同学,你怎么了?”
  她涣散的眼神对上询问的教官,一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,有如悬浮在梦境中,迟疑地对教官摇了摇头。
  教官微微一笑,又说:“如果没事,请把电话还给我。”
  她交出手中紧握的话筒,发愣地看着教官背转过身拨电话,半晌才移动发软的腿跨出办公室——最初的惊吓过去,不得不接受事实的脑海,混乱的思绪正快速搅动。
  她得立刻回家!唯一清晰的意念浮出脑中,她飞快奔回房间,胡乱装了一些东西,急忙下楼;突然记起,她得通知他们——亦萩尚未回到家,她留了话,说自己有急事回嘉义去了;江柏恩的房间没人接听电话。
  但离开以前,她迫切地想见江柏恩一面,仿似见了他就能保证一切平安无事,也许这时间他会在社团。她提起行李,急切地朝网球社奔去——
         ※        ※         ※
  刚打完球,他们全瘫在社团教室里,享受凉爽的冷气。
  “冰啤酒来了。”
  何秉碁的弟弟何钦贤被派去跑腿,他吃力地提着一大袋的啤酒进来,回身踢了门扉一脚,顾不得虚掩的门,急忙把啤酒堆上桌面。
  何秉碁、张汉霖——打输球的一方——掏出冰啤酒,一罐罐拋给挂着胜利笑容的朱毅跟江柏恩。
  “今天真是痛快!”朱毅一连接了半打啤酒,畅快地痛饮。“可惜,下周一开始我就得到医院实习了,你们也各走各的了。”
  这学期江柏恩、张汉霖与何秉碁都从研究所毕业了,其中江柏恩、何秉碁两人计画出国,张汉霖进入家族企业工作。
  “想不到你也会对我离情依依,太感动了。”何秉碁取笑朱毅。
  江柏恩淘气笑道:“朱毅指的是汉霖跟我,你别自作多情。”
  “真的?”何秉碁装出惊讶的神色,指着朱毅说:“你真是太伤我的心了,把我的冰啤酒还给我。”惹得大家笑得差点岔气。
  朱毅去了一个捏扁的空酒罐给他。“拿去,让你伤心个够。”
  何秉碁俐落接住,朝江柏恩的方向使个眼色说:“伤心的可不止我一个喔。”
  “你们斗嘴,别扯到我身上,”江柏恩警觉地抬起眼。
  自从江怕恩与钱晓竺复合以来,何秉碁、张汉霖两人就以在粗神经的朱毅面前捉弄他为乐。看在他们当初撮合有功的分上,他一直是睁一眼、闭一眼地随他们去,但今大可是有外人在埸。
  张汉霖一见江柏恩介意,嘻闹的兴致越足高昂。他故意提起:“你对我的学妹到底有什么打算?”
  “江大哥,你跟钱晓竺到底是真是假?”何钦贤立刻好奇地插进来。
  “当然是假的。”朱毅自作聪明地说。
  “真的?”何钦贤表情疑惑。前一回打赌的事他略有所闻,可是后来盛传江大哥亲自到女生宿舍去……
  江柏恩含糊地说:“看朱毅怎么说就怎么喽。”他不想也不必在众人跟前剖析自己的感情。
  “是吗?”何秉碁、张汉霖有如唱双簧的高声唱和。“不知是哪个某人偷天换日,拿块破布换走了社里高级毛料的抹布。说起我们镇社抹布,那可特别了,有两条长长的袖子,看起来就像是件毛衣。”
  “你们两个别太过分。”江柏恩脸颊飘过罕见的一抹红,他羞恼地瞇起眼,威胁地瞄视笑得好不得意的两人,警告式的一字一句说道:“要知道风水可是会轮流转的,小心你们将来——”
  这番话,听得何钦贤一头雾水,他又问:“大家都猜这回你是玩真的,从没见过你跟别的女生在一起超过三个月的。”
  江柏恩横了眼完全不懂节制、捧腹笑着的何、张两人,故作不在乎状地对何钦贤说:“要是我拒绝了她,学校岂不是又要闹一次水灾?”他轻松地下了结语,希望能就此结束这个话题。
  “对,他是在做善事。”何秉碁看出江柏恩的不自在,勉强忍住翻腾笑意。
  “古语有云:为善不欲人知。”张汉霖意味深长地补充。
  朱毅搞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,啜饮一口啤酒,想起了一件事。
  “对了,柏恩,你还没说你要什么。”
  江柏恩疑问地转头,朱毅提醒道:
  “汉霖也有分的,你忘了?我们两个不是说好提供奖品,以弥补你再追钱晓竺一次的牺牲。”
  离门最近的张汉霖好象听到门外喀啦一声轻微异响——他直起身,探了探门缝,没看到什么,顺手合上了门。
  “原来你们又打赌了!”何钦贤两眼睁大兴奋地说。
  “那只是玩笑,不当真。”何秉碁交代弟弟:“你别说出去。”
  朱毅不解地说:
  “打赌的人又不是你,紧张什么。”随即转向江柏恩说:“我跟汉霖都是输得起的人,柏恩你想要什么东西?快说。”
  江柏恩摇摇头,他早忘了这回事了。真要论起谁该送谁,反倒是他该感谢他们使计推了自己一把,让他认清了对晓竺的感情;这辈子,他是再也不会放手了——他沉思的脸上因想到钱晓竺而泛出笑容。
  朱毅还想继续说下去,张汉霖阻挡地岔开话题道:
  “既然柏恩都说算了,就当没这件事。突然觉得有点饿,走吧,我请客,随便你们要吃什么。”
  江怕恩也随着站起身,跟他们步出校门。
  “别算我这一份,我先回去了。”
  何秉碁知道今天是钱晓竺最后一天期末考,他了解地回头,对江柏恩眨眨眼,低声戏谑道:“回家等电话吧,痴情男。”
  反过身催促何秉碁的朱毅听到了只字词组,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问:“吃什么难?有什么我们吃不到、吃不起的?”
  何秉碁朝上一翻眼,勾住朱毅的肩膀。
  “走吧,有些事你是永远也不会懂的。”他感叹地摇头,想起了什么又抬眼交代朱毅道:“别再相信坊间的传说,什么吃脑补脑的,没用的。”
  “什么吃脑补脑?”朱毅听得是一头雾水,过了半晌才疑惑地大声问:“你这是拐着弯骂我猪脑袋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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