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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情小说


  打从乐梅十五岁起,上门说媒的人就未断过,但映雪从来也没仔细考虑,一则是那些人选都不入她的眼,二则是她认为女儿还小,应该在她身边多留几年;然而最近,她忽然发现女儿长大了,大得可以宜室宜家,也可能成祸成灾。
  夜长梦多啊,虽然女儿答应不再和那个柯起轩来往,但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后续事件发生?照乐梅落落寡欢的神色看来,那个人分明还搁在她心里!如果她一时糊涂,糟蹋了自己,怎么办?如果她枉担了闺秀之名,闹得满城风雨,辜负了她死去的爹,怎么办?映雪决定了,在这些灾祸发生之前,必须趁早把乐梅嫁出去!她暗暗把所有可能的对象在心中筛选了一遍,觉得还是宏达最合适,那孩子虽不出众,但他心眼实,和乐梅又是青梅竹马,将来绝不会亏待她的。其实,以前淑苹就不止一次暗示过亲上加亲的意思,映雪当时未置可否,这会儿却不能不主动表态了。只是,以目前这种状况,乐梅还高攀得起吗?宏达会不会嫌弃她?当映雪吞吞吐吐的对伯超和淑苹如此表示时,淑苹先是一愣,随即也吞吞吐吐起来:
  “这……这本来就是我们所期望的,可现在这般局面,恐怕还是得问问孩子们自己……”
  “不错!”伯超沉吟着接口:“以乐梅目前的心情,你要跟她谈婚事,那绝对是勉强,严重的勉强!”
  映雪还来不及招架,就听宏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。
  “对我也一样勉强!”跟着这句话,他的人已跨进了大厅,这头三人愣看着他,都有些莫名其妙,而他则径自在那头继续表明立场:
  “舅妈,您若早几个月前把乐梅许配给我,我会给你磕三个响头,然后欢天喜地的买鞭炮庆祝去,但弄到现在,人家都两情相悦、轰轰烈烈了,我杵在中间干什么呢?”
  淑苹瞥了一眼映雪发白的脸色,赶紧数落儿子:
  “真是没规矩!大人说话,你一个劲儿的插什么嘴?”
  “我怎么能不插嘴,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呀!”宏达正经八百的反驳,一脸凛然。“你们用父母之命压迫乐梅,就算成功了,我也胜之不武,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卑鄙!所以我在此郑重声明:哪怕我再喜欢乐梅,我也不愿意做个小人!”
  淑苹张口结古,无话可辩,干脆推到伯超身上:
  “你也不说他两句,光任他在那儿胡扯!”
  “唔,”伯超赞许的望着儿子,慢条斯理的开口:“不错!很有那么点儿骨气!”映雪的脸色又白了几分,心里也大大受伤了。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要给人,竟然给不出去!如果连宏达都拒绝,那么别人岂有不介意的?倘若乐梅和柯起轩的情事传扬出去的话……她顿时着慌起来,怎么办?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。
  “夏家怎么样?虽然家境普通,可好歹是诗礼人家,也算过得去是不是?”她仓促的想了想,歇斯底里的往下迁就。“要不,王家也可以,若王家不成,还有陈家……”
  “舅妈,您不觉得应该先问问乐梅自己的意愿吗?”宏达抗议了。“她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?”映雪的满腔怒气骤然爆发,厉声道:“她完全没有!”
  伯超和淑苹面面相觑,都被映雪的反应骇住了。宏达更是听不下去,转身往外便走,却看乐梅正怔怔的站在门槛边上,他顿时一呆。“乐梅?”她并未理会他,径自擦过他的肩,直直走到映雪跟前,颤声说:“娘,别把我嫁出去吧,我宁愿一辈子留在家里侍候您,侍候姑爹姑妈。”大厅中有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,窒息紧张,一触即发。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把视线转向映雪,她则尖锐的横了乐梅一眼,冷冷的说:“我把你留在家里做什么?好让你给韩家惹来更多麻烦吗?好让你寻机和柯起轩藕断丝连吗?如果有一天,你肚了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怎么办?你姑爹已经养了你十八年,难不成还要他继续养你的……”
  “舅妈!”宏达愤怒的大叫了一声,阻止她往下说。
  但映雪话中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了,明显得令一屋子的人都感到难堪。乐梅狠狠的摇晃了一下,仿佛有人辣辣的摔了她一个巴掌,她的脸色由白转红,由红转青,最后泛灰。伯超也霍然站起身来,气急败坏的大嚷:
  “你说这话真是太过分了!”
  “一点也不过分!”映雪激烈的驳回去。“你们到底不是她的亲生父母,所以只有我这个亲娘敢说重话!别忘了怀玉当年是怎么死的,倘若乐梅又毁在柯家人手里,难道还要怀玉在九泉之下再死一次吗?”
  “别说了,求求您别说了……”乐梅再也无法忍受,整个人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。“娘,您不能因为不相信我,就把我当货物一样的抛售出去啊!您……您要我怎么保证?怎么发誓?您说好了,我全依您!只要能让我守身如玉,我什么都可以依您!”“你说什么?守身如玉?”映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眼睛都发直了。“你为谁守身?为谁如玉?你是像我一样的寡妇吗?我才谈得上守身如玉!至于你凭什么说这四个字?你凭什么?”“我承认,我不想嫁人就是为了柯起轩!”乐梅崩溃欲绝,脱口喊道:“我守身如玉也是为了他!我都承认了好不好?”
  “你……”映雪重重的喘着气。“你恬不知耻!”
  “就算您同情我,可怜我行不行?”乐梅痛苦的捂住脸,泪水由指缝间流下来。“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,既然我这辈子和起轩是无缘了,也不愿意嫁给别人,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再去爱任何人,遑论委身呢?那是强逼我不贞不洁啊!您要这么残忍的对我吗?您应该可以体会的,我的心意就如您为爹终生守节一样,只求全心全意对一份感情忠实到底!将心比心,您就成全我这个可怜的心愿吧!好不好?求求您了……”
  这番痴心告白,令一屋子的人都深深动容,除了映雪。
  “你居然敢跟我比?”她的脸色冷得像一座化不开的冰山,眼底却跳动着愤怒的火焰,语气里满是傲然、鄙夷和不屑:“我同你爹是凭媒妁之言,听父母之命,从小定大定,正式下聘,到大花轿来迎娶,一步步规规矩矩,多么的慎重其事。洞房花烛,我与你爹才生平第一次见面,婚后相敬如宾,一点一滴的把感情培养起来。哪里像你?学那些戏曲小说里头不正经的浪荡女子,私相授受,暗中偷情!你的心灵已经玷污了,那就如同失节,还大言不惭什么守身如玉,还敢跟我相提并论?你简直侮辱了我和你爹!”
  乐梅听得一步一踉跄,脸上再无一丝血色,仿佛濒临悬崖边缘,随时都会纵身下坠。
  “够了够了!”淑苹再也无法坐视眼前局面,扑上来抓住映雪。“我真不敢相信,你竟会对乐梅说出这种话……”
  话语未止,一旁的乐梅已骤然爆发,狂喊如裂帛:
  “是!我是污秽肮脏!我是下流无耻!在你这个烈女的心中,我根本一无是处!所以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,反正不是柯起轩就好,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,我都人尽可夫!”
  映雪气得浑身乱颤,一把推开淑苹,冲上前去就甩了女儿一巴掌。乐梅本已摇摇欲坠,挨了这力道不轻的一掌,立刻仰跌在地。淑苹不禁惊叫了一声,宏达慌乱的来扶,伯超则惊骇得说不出话来。映雪的管教方式虽然严格,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动手打女儿!而乐梅一向是个最乖巧的孩子,竟会说出那样的惊人之语!乐梅纵然乖巧,但她毕竟是映雪的女儿,骨子里也有同样的固执与刚烈,平时潜藏不动,这会儿却叫那热辣的一掌激迸了出来。她挣扎的撑起身,不让宏达扶她,也不抚摩颊上的红印,只是昂然站在那里,以一种决绝的、愤恨的、陌生的眼光直视着母亲。虽然乐梅一句话也没说,然而那种眼光像一把匕首,狠狠戳入映雪心头,霎时就将她击垮了。
  “好!你什么都不必说,你用这样的眼光看我,便表示咱们母女的感情从此一刀两断!”她咬着牙,抖抖索索的说:“我李映雪就当没你这个女儿!袁乐梅已经死了,不存在了!你走,随你去找柯起轩还是什么人,统统与我无关!”
  她冲上去,疯狂而死命的把乐梅往门外推,整个人置身在一片悲愤交杂的烈焰狂涛中,让众人拦都拦不住。
  “映雪!你冷静点儿……”
  “舅妈!别冲动啊……”
  有许多声音此起彼落的叫着喊着,有许多只手慌乱无措的挡着拦着。混乱中,映雪硬是把女儿推出门槛,随即把门迅速一关,也不管门内众人的厉言软劝,径自反过身来抵在门上,重重的喘着气。而门外的乐梅也并没有多停一刻,她爆出了一声全然崩溃的哭喊,然后就朝前庭大门奔了出去。
  “乐梅!”宏达冲向窗子,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叫:“乐梅你别走啊……”“映雪你快开门吧!”淑苹在这头哀求着:“乐梅也在气头上,这一去要是出了什么意外……”
  “你把乐梅赶出家门不算,还堵着门不让咱们追人!”伯超气急交加的骂道:“你对我这个一家之主究竟有点尊重没有?你……”映雪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站在那里,背抵着门,好似她也是门的一部分,整个人像是给掏空了一般,眼神空洞,木无表情。她知道她会后悔的!眼前这三个人虽然和她有亲戚关系,虽然也在同一张屋檐下共同居住了七八年,可是在这世界上,她真正的亲人只有她的女儿,而她却亲手把唯一的女儿赶出去了!她知道她会后悔的……
  映雪闭上了眼睛,痛心的泪再也忍不住的哗然奔落。是的,她已经后悔了。乐梅哭着奔出家门,心里昏乱一片,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,只是凭着潜意识的召唤,往雾山村的方向而去。
  由于情绪不稳,不断涌出的泪水又糊住了视线,使她一路颠踬,来到被雨水冲坏的这条山径时,一个不慎,她就失足坠下了山崖。伯超发动了全部的家丁出门,找穿了大街小巷,却遍寻不着乐梅,宏达只得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往雾山村寻索,果然在坍方的山坳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。
  当乐梅被带回韩家的时候,不仅是人事不知,额头上还有个撞裂的伤口,全身更布满了凝结后的血迹;总之,她整个人奄奄一息,除了尚有呼吸之外,简直已失去其他的生命迹象。连请两位大夫,都为之束手无策,说她恐有性命之忧。
  全家一片凝重愁惨,映雪更是悔恨万分,只能坐在床沿痛哭,完全失去了主意。“乐梅呀,你怎么可以让自己伤成这个样子?”她抚着女儿苍白如纸的脸庞,泪水扑簌簌直掉。“倘若你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即使不想活,都没有脸去见你爹啊……”
  乐梅紧闭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,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。
  “乐梅?”她焦灼的试探。“娘在这儿!你……能睁开眼睛瞧瞧我吗?”乐梅果真缓缓睁开了眼,半开半合的,眼神很涣散,似乎无法集中视线。“娘……别不理我,别……别……”她的声音十分细碎、虚弱。她醒了!映雪心中一宽,紧跟着却也一痛。
  “傻孩子!娘怎么会不要你!”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,啜泣着说:“我收回那些可怕的气话,只要你好好的……好好的……”众人都围了过来,为了乐梅的苏醒而松了一口气。
  “乐梅,”淑苹俯下身,急急的问:“你觉得怎么样?疼不疼?忍着点儿,药马上就抓回来了……”
  “乐梅,”宏达也急切的探过身来喊:“你别怕!咱们已经把你救回来了,你现在躺在自个儿的床上,很安全的……”
  许多声音此起彼落的响着,每个人都抢着对乐梅说话,却交织成一片混声,什么也听不清楚。伯超不得不提出制止:
  “哎呀,小声点儿,小声点儿,人才刚醒……”“不!起轩……”乐梅忽然抬高了音量,语气也迫促起来:“咱们不能在一起……不可以……我不能对不起爹和娘……我不能……”大家都愣住了,屋内霎时鸦雀无声,只有乐梅无意识的独白在哽咽继续:“好……好……我跟你一起下去,咱们……咱们一块儿万劫不复……万劫不复……”
  原来她没醒!原来这不过是她昏迷中的呓语!映雪捂住脸,再度无助的痛哭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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