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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见一座山


  有一段时日,我相信自己前辈子是个原住民,家在五峰清泉那一带,不是泰维就是赛夏。
  这样栩栩如生的感觉,像确实得到什么证据在手上。
  说起来,只为一张“桧山神木”的照片,在旅游书上看到的,一株巨大的千年古木拔向天去在碧丽的夜里。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原野呼唤,对一处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产生一种命中注定要与它相会的感情。
  所以我自己才会认定,我是曾经出人桧山底下的子民。
  事实上,对于生活所在,这座岛屿上的许多山川地里,我都有过相似的感应。特别是山,特别是水。总是作梦,在一条溪边,在一座山上;比如七家湾溪,比如审马阵山。有好几回,梦见自己终于上了大霸的绝顶,猎猎的山风吹得我双足像离了地。
  经过一个简单的心理分析,似乎可为自己着迷于大山大水,找到其中一点原因。由于严重的晕车毛病,从小到大少有出门的机会。正因为什么地方都难得去,所以什么地方都想要去。特别是难以到达的地方。
  像井底之蛀一样的作着梦。在木黄的小桌上,摊开绿色斑烂的地图来,全神贯注研究这座岛屿上的山岳,彷佛明天就要扛起背包出发去。
  有一阵子,我在登山路线方面的知识,已到了可以和专家做个讨论的程度。在高雄柴山遇过一位山协成员,和他谈起台湾百岳,如数家珍;后来他很惊讶的晓得,我们侃侃而谈的这些地方,没有一处是我真正去过的。
  这和“天龙八部”里的王语嫣非常接近了。这位姑娘熟读天下武书,本身是连一招半式也使不上来。我开始觉得有点意兴阑珊。
  近来我不大谈山了,脑海里的山路生出荒草来,埋没在现实的生活里。
  不过近郊,我倒还是走一走。常去的一处,叫做银河洞。其实也不是洞,从寒碧的山壁上裂开一个大口,当初为采兰人发现。我就爱它右首山麓的那段陡径,路在崖边转了三折,小心踩过湿绿的石头堆,有道小涧隐约穿过石缝,自下山去了。不愿告诉人家它的来处。
  只有这个局部,还蕴有幽深原始的情味。
  我的朋友在此处留下一个感伤的故事。她不喜欢山,山林的荒渺使她畏惧,但是那一年,她随一个男子来爬银河洞,在翠凉的山径上,他向她求婚。
  他需要她,需要一个妻子。家里留着老迈的母亲和智障的大哥,而他是海上逐浪的船员,婚后,很快他就要走了。
  许多年之后,她依旧记得,那天从林深处来的丝丝凉风,吹得她鼻子酸楚。她想嫁的是他,不是他的家人。他们从此没有再见面。
  她到今天依然是单身。银河洞已不复往年那么幽深浓绿了,然而每回我走过山麓小径,总感觉林深处似乎真有一丝酸凉的风,拂过了颊边。
  后来我的注意力,有了一点转移。当我眺望大山大水的时候,不能不着到那群自古就生活在山林里的子民。黧黑的脸嵌着和祖先一样黑烈烈的大眼睛,即使离开了山林,依旧带着山林的风霜。不管在山上或在都市,他们用粗哑开敞的喉咙大声说话,但是很少人听见他们的声音。
  我仗着自己对原住民有一份好感,一份虽然素昧平牛,但已成了朋友那样子的亲切和一点点的熟悉,很得意地写起《郎君魂》这个故事来。后来发现,对于原住民不管是历史的迫索或是现实的探讨,书里头的着墨似乎却嫌不够。然而,一本罗曼史小说所能给的空间,好像也仅限于此了。
  我只能这样的自我安慰。
  白天里,我的原住民邻居抱着酒瓶,在楼梯口闯过我身边,夜里,旁若无人放怀的歌声,将我从梦中惊醒;前不久,山那边聚集了几个原住民家庭,搭起违建,不懂法令,或是不管法令的在山头上开垦起来……我不期然想到今天原住民面临的种种困难和问题。
  我浅薄地以为,原住民的问题很大,但不复杂,原住民最先需要的或许是一个自觉,自觉他们有权利过理想的生活,有责任和这个时代同步向前走。
  从那份自觉开始,一步步的去解决困难。
  在很深的夜里,我的原住民邻居和来作客的族人,酒后大声唱起歌来了。
  我很疲倦了,想要安静地入睡,但是楼底下那粗犷的歌声还真是动听……那样的歌声会继续唱下去,在他们能够真正放怀歌唱的天地里;我是这样期望,而且相信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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